蝸牛女人
小惠8歲那年,賈安在縣城里買了一棟二層小樓,把玉琴和小惠接了過去。搬家那天,村里人來幫忙,都說玉琴的命真好,過城里人的生活去了。玉琴也很高興,雖然有點舍不得她的莊稼地和住了十幾年的家。
送走了幫忙的鄉(xiāng)親和同事,賈安動情地摟著玉琴:“結(jié)婚十一年,你也跟我受苦受累了十一年,這下總可以回報了。”玉琴也感動不已,夫妻二人絮絮叨叨竟說了一夜。
住在縣城的新家,玉琴卻感覺像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她不習(xí)慣用抽水馬桶,她不習(xí)慣做飯時打開抽油煙機,她總是忘了進門換拖鞋,盡管那是自己的家。當她透過鋁合金的窗戶向外望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侍弄的那片綠油油的莊稼地。
小惠上了城里最好的小學(xué),賈安奔波于他的仕途??促Z安下班回來總是一臉倦容,玉琴也幫不上忙,于是對賈安倍加殷勤,端茶倒水,細膩體貼。過慣了苦日子的人,知道能吃上肉不容易,飯桌上玉琴自己從來不吃,都留給丈夫和孩子,直到愛吃肉的賈安都吃膩了。
賈安場面上的應(yīng)酬很多,經(jīng)常很晚回家,靜靜等候于深夜的玉琴,望著街面上昏黃的路燈光,學(xué)會了用回憶打發(fā)著無邊的寂寞。
玉琴和賈安同村,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是同學(xué),高考時賈安考上了大學(xué),玉琴卻落榜了。賈安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鄉(xiāng)里做了辦公室秘書。由于舊情難忘,再加上兩家關(guān)系一向很好,雙方老人便給他們倆熱熱鬧鬧地辦了喜事。一年后女兒小惠出生,她在家相夫教子、侍奉老人;賈安也一步一步地官運通達……
轉(zhuǎn)眼,小惠11歲了,賈安被提拔當了局長,小惠的生活條件在同齡孩子中變得優(yōu)越.但因為缺乏時間交流,所以賈安只是給小惠吃好、喝好,態(tài)度上有些冷淡,父女倆關(guān)系也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些疏離。賈安場面上的應(yīng)酬越來越多,常常帶著一身的酒氣撞進門來,或者由司機攙扶著回家。自從學(xué)會了開車后,賈安就更晚地回來,回家后對姑姑愛理不理,倒頭便睡;而且回家的次數(shù)越發(fā)的少了,只是司機隔三差五地把名貴的煙酒和玉琴叫不出名的東西送回來。玉琴認為已經(jīng)不能跟賈安溝通了,她甚至想不起來以前曾有過的恩愛。
那一天,愛枯干在了玉琴的心里。賈安竟領(lǐng)回了一個妖艷的女人,兩張沙發(fā),那女人和賈安坐一個,玉琴自己坐另一個,賈安低頭抽著悶煙,那女人一臉的傲然。玉琴早就懷疑了,只不過沒有確認。
既然到了這一步,也就沒有什么顧慮了,賈安捻碎了手中的煙頭:“我們離婚吧!”
玉琴心理沒有準備,一時間驚訝和憤怒充斥了全身,雙腿抖個不停,嘴張著,卻沒有人能聽清她的詞匯,女人于是驚慌地逃走,玉琴瘋了一樣扭打著賈安,全沒有了一貫的溫順和賢淑。
玉琴哭過、鬧過,也乞求過。
賈安就一樣:跪著。
就是這個動作,讓玉琴心碎。
賈安不在的夜晚,等小惠睡著,玉琴把一大碗黃豆?jié)姙⒃谧约旱呐P室里,然后再一顆一顆撿起來。據(jù)說這是古代貞節(jié)烈女流傳下來的方式,為的是度過一個又一個難捱的漫漫長夜。。
玉琴鮮活的生命漸漸褪卻光彩。
六個月后,玉琴與賈安協(xié)議離婚。玉琴提了條件:家里的房子和莊稼、小惠的學(xué)費。
婚就這樣離了,玉琴帶著小惠回到了她一直眷戀的家,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惟一不同的是家里少了一個男人。
玉琴的公公早在兩年前去世,剩下一個70歲的婆婆,玉琴和婆婆住對門屋。婆婆身體還硬朗,近一年來感覺大不如從前,女兒早嫁出去了,兒子又不在身邊,玉琴就把老人家當親媽一般孝敬。后來賈安回老家,被玉琴的婆婆趕了出來,老太太說玉琴才是她的兒,她不認這個沒良心的崽兒。賈安只好讓人捎回些吃的和錢,老太太卻把這些都留給小惠,摟著小惠說“你爸不疼你,奶奶疼”娘三兒就這么過著歲月。
玉琴表面上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小惠卻能經(jīng)常聽見她在被窩子里抽泣,每當這時,小惠就摟著玉琴一起哭。玉琴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小惠的學(xué)習(xí),每每壓抑痛苦時,總是走向熟悉的莊稼地,或者狠命地勞作,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田間地頭:綠色的莊稼沒有眼淚。玉琴經(jīng)常對小惠說要好好讀書,小惠也是個爭氣的好孩子,初中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高中,三年后考取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這時的奶奶在玉琴的精心照料下,比同齡的年紀人還硬朗,娘三兒看著小惠的錄取通知書,一個勁兒地笑啊!可玉琴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么多費用到哪里去弄呢?原來自小惠上高中后,賈安就再沒給過小惠一分錢,甚至連她奶奶的贍養(yǎng)費也時斷時續(xù),玉琴也想過去法院告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小惠看出了玉琴的心事,說:“媽,你放心,明兒我就去縣城,把他欠咱的給要回來,我也是大人了。”奶奶也支持小惠:“好孫女,你就去找那個狠心狼,管他要。”
第二天小惠早早來到了那熟悉的小樓前,敲門,“這誰呀?這誰呀?這么大聲!”屋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高調(diào)。門開了,那女人即刻掉過頭,喊道“賈安,有人找!”樓上的人應(yīng)著走了下來。此時小惠看到了那個她曾叫過爸爸的男人,明顯地比以前老了許多,他尷尬地叫小惠坐下,小惠沒有坐,只是說明了此行的目的。男人聽說小惠考取了大學(xué)一時很興奮,臉上顯出驚喜之色,說到四年七八萬的大學(xué)費用,叫小惠等一下,他要和女人商量商量,于是進了屋。屋里緊接著傳出高分貝的爭吵聲,小惠握緊拳頭,看著這個原本屬于她的家,一陣陣心酸涌上心頭。此時她看見樓上走下來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男人也從屋子里出來了,看見男孩便介紹說是小惠的哥哥,男孩不屑地轉(zhuǎn)過了頭,小惠拿過男人手里的支票,轉(zhuǎn)身離開。坐在回家的班車上,小惠哭了,心想:媽,這些年他欠咱們的何止這一張支票??!
小惠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大城市里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一天,她正在上班,接到家里的電話:“惠啊,有空回家一趟,你爸回來了。”小惠想問清楚,可玉琴沒說,小惠忙向公司請了假,懷著滿心的不安和疑惑回到了家。
遠遠地,她看見媽媽攙扶著一個一瘸一拐的人,很費力地走著,那人的胳膊和腿都很僵硬,一看便知是腦病后遺癥。男人看到她怔了一下,繼而嘴唇哆嗦著,嗚嗚地發(fā)著音節(jié),混濁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這個男人曾經(jīng)像丟了殼的蝸牛,而今終于感覺到了真正的家的溫暖,明白了玉琴樸素的愛,悔恨是自然的。
賈安是在小惠上大三時出的事,因經(jīng)濟問題被省紀檢部門隔離審查,異地審查時突發(fā)腦溢血,命是搶救回來了,人卻廢了,非法財產(chǎn)在轉(zhuǎn)移之前被沒收,職位也丟了。這一躺就是小半年,沒人再好好搭理他。那女人后來又跟賈安離了婚,讓老家去接人,玉琴便把他接了回來。村里的人每當看到玉琴攙扶著賈安練習(xí)走路,認真給他做按摩時,都會說:“玉琴真是命苦,自己的丈夫給別人掙了一輩子錢,養(yǎng)大了別人的兒子,得了病還得扔給她。”但玉琴溫柔的眼神和上揚的嘴角寫滿了幸福。
玉琴就是這樣一個蝸牛女人,從來不愿丟下那裝滿情意的重重的殼,用心包容了一切,用心守著她的家。任風(fēng)吹干流下的淚與汗,歷經(jīng)再多的傷都不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