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呼喚 連載(三)
(14) 晚上,大會場。幾個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天色關(guān)系,看不太清人的模樣了。
“看來,公社已經(jīng)認(rèn)定采金是走資本主義了。”
“沒錯,賈秘書說采金是鐵定了的走資本主義。”
“那,石干地就是走資本主義的當(dāng)權(quán)派。”
“小聲點!賈秘書還讓密切注視石干地,特別是跟富農(nóng)婆的行動,掌握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我----們石----石灣,形----形勢,大----大----咳大----”
“你他媽的一句話半天結(jié)巴不完,你別他媽的大了。”
“你大,你大,大你媽個蛋吧。”
“唉,----就----就蛋吧。”
一句話不倫不類的話,幾個人都粗野地笑了。
“石圣由,你別光有個官迷稱號,現(xiàn)在是時候了。你得帶頭干。”
“圣利哥,我聽你的。”
“對,你領(lǐng)著我們干。”
“我是大隊會計,現(xiàn)在還不好直接出面,不要明著找我,石圣由你出頭,有事多去公社請示賈秘書。”
“看來,石灣很快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棍二八,你小子注意別當(dāng)兩面派。”
“唉,哪能呢,石圣旦敢發(fā)誓。”
“今個賈秘書特別交待,咱大隊關(guān)鍵是發(fā)展隊伍。不然,就憑你們幾個,真要有什么行動,恐怕不是石圣右一個人的對手。”
“哼,我們上有中央文革作主,下有賈秘書稱腰,怕他個——(球字尚未出口,忽轉(zhuǎn)稍聲地)石圣右來了。
一個大漢徑直走來,那身影顯然是石圣右。
“這小子正發(fā)昏,我們走。”幾個輕聲說罷稍然離去。
石圣右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竟直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
(15) 天時越來越晚,一縷微弱的月光射下,村邊走來一個身背口袋,艱難行進(jìn)的人。看得出是石干地。云團(tuán)壓來,又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傳來一聲呼喚:五叔,你可回來了!
“啊,是圣武啊!”
“姥爺”,黑暗中又傳出一個小女孩的叫聲。
“啊,小園園,你咋還在這兒?”
“我媽也在這兒呢,等你吃米粥。”
“爸,你這晚才回來,叫人挺不放心的。”這顯然是來者女兒的親切聲音。說話間幾個人走到了一起。
“姥爺,你把炸藥買來了?”
“買來了,看我們小園還挺關(guān)心呢!”
“爸,可今個賈秘書來,認(rèn)定這采金是走資本主義,這金還能采呀?”
“哦,有話家里說去吧。圣武,你把這炮藥先放大隊去,我在你大妹子這兒吃過飯回去。”
“五叔,我也有話要跟你說呢。”
“唔,那你先去我家等我。”
黑夜里,幾個人分頭走去。
畫外聲:
石干地呀石干地,你起大早來去步行百八十里路,回程又身負(fù)重物,實在是太辛苦你了!你回來了,炸藥也求援來了,可是啊可是,公社嚴(yán)厲指出采金是走資本主義。作為大隊支部書記的石干地,你咋想咋說又咋個辦啊?這金還能接著采下去嗎?看你咋個決斷了!
(16) 石干地房間,黑屋里一根火柴劃燃,點著柜上的小油燈,石圣武回身悶坐在炕沿上。
堂屋傳來石干地二女兒石圣姣的語聲:圣武哥,你來的正好,等會兒我爸回來我們一同辦個學(xué)習(xí)班吧。
石圣武:辦學(xué)習(xí)班--辦啥學(xué)習(xí)班?
石圣姣:毛澤東思想學(xué)習(xí)班唄。話音落,走進(jìn)一個紅衛(wèi)兵打扮的石圣姣。
石圣武抬起頭:給誰辦--給我?
石圣姣:主要是我爸,當(dāng)然,你是支委,也應(yīng)該受受教育。
石圣武無語,瞅著這個停課鬧革命的紅衛(wèi)兵小將。石圣姣顯然很有一股銳氣。
石圣姣:你也親耳聽到賈秘書的講話,看清了鋒芒所指,我爸不能再執(zhí)迷不悟!
石圣武:你辦班是為采金的事?
石圣姣:當(dāng)然。還有,必須同那個富農(nóng)婆劃清界限!
石圣武:你是說同你四大媽劃清界限?
石圣姣:什么四大媽,富農(nóng)婆就是富農(nóng)婆!
石圣武又無言以對。
石圣姣:這階級界限必須劃清,資本主義道路必須止步,不然,決沒有好--
下場二字尚未說出口,走進(jìn)來語鋒所指的石干地。
石干地未吭聲,像是看著陌路人,久久盯視著石圣姣,神情嚴(yán)厲地:“你是說我走資本主義,你是說我沒有好下場?”
石圣姣有點畏懼地:爸--
石圣武:五叔,你坐下,有話咱慢慢說。
石干地重重地哼了一聲,惱惱地:“是得攤開來好好說說了--石圣姣同志,你也請坐。”他一邊說一邊坐向炕稍的炕沿上。
一聲同志,一聲請坐,使得石圣姣多少有些尷尬。她穩(wěn)了穩(wěn)情緒,正言道:說采金是走資本主義,這是公社賈秘書說的。
石干地:那,你也耐心聽聽我是咋說。
石圣姣:我們都得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怎么說,我們就得怎樣做。
石干地:對,我們都得聽毛主席的話。我問你,窮則思變,自立更生,艱苦奮斗,這是不是毛主席說的?
石圣姣:--是。
石干地:我們石灣大隊,石夏兩姓106戶、408口人,勞日值只有幾分錢,連年吃糧靠返銷,花錢靠貸款。去年過年有十多戶沒能聞到肉味,大年初一有多一半戶沒能嘗到餃子,超齡光棍二三十個,你說,我們石灣窮到這份兒上,要不要思變?
石圣姣:--要。
石干地:年初,支部作出采金的決定,全大隊沒有一個不贊成,盡管活兒重,飯不濟(jì),但勞力個個爭著上山;沒錢買推車,至今小料用筐挑,大塊石頭人工往外搬,你說,這是不是響應(yīng)毛主席自立更生、艱苦奮斗的號召?
石圣姣不說話了。
石干地:采金當(dāng)初,公社也表示贊同和支持。再說,南邊高店公社高店大隊,東邊東營公社小西營大隊,光是咱們縣采金的也不只一家兩家,怎么我們就是走資本主義?
石圣姣一陣沉默無言之后,她揚(yáng)起頭,講話了:爸,我覺得你的眼睛不能只盯在石灣,應(yīng)該看看全國的大形 勢。
石干地:全國的大形勢,不就是文化大革命嗎,我在看,我在想啊,但我是個農(nóng)民,總不能跟你一樣,只是串聯(lián),只搞文化大革命吧!
石圣姣:我們學(xué)生串聯(lián),這是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
石干地:我沒說這不好啊,我也支持你去串聯(lián),支持你去搞文化大革命啊!
石圣姣:既然支持文化大革命,那就應(yīng)該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
石干地:當(dāng)然緊跟毛主席的部署。難道自立更生、艱苦奮斗,不是緊跟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戰(zhàn)略部署嗎?
石圣姣:爸,我怎么說你,現(xiàn)在,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斗爭這樣激烈,所以當(dāng)前最要緊的是,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帶領(lǐng)廣大貧下中農(nóng),迅速掀起革命大批派的高潮,批倒批嗅資本主義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她顯然有些激動,不禁抬高了聲調(diào)。
(17) 喝,真能耐呀,這是在批判誰呀?人未見,聲先到,隨著話音石圣賢走進(jìn)屋內(nèi)。
石圣姣不滿地:姐,你別來打叉,我們正在辦毛澤東思想學(xué)習(xí)班。
石圣賢:我就知道今晚你會又給爸?jǐn)[陣勢。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外人為難咱爸,你想把他打倒啊!
石圣姣:我沒那意思。
石圣賢:爸今年六十都多了,起大早步行來去百八十里路,背幾十斤重的炸藥回來,別的不說,連口水你都不給端來喝,你還是爸的閨女嗎?我看到是該給你辦辦班!
石圣姣理直氣壯地:我緊跟毛主席偉大戰(zhàn)略部署,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我是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給我辦什么班!
石圣賢:我不管你什么派,一個十五六的大丫頭,學(xué)不上,活不干,整天不著家,爸整天忙里忙外,一頓應(yīng)時的飯都吃不上,你還有點人心沒有?
石圣姣:現(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突出無產(chǎn)階級政治,你別給我來這套婆婆媽媽的事!
石圣賢更來氣了:我婆婆媽媽?可我問你,你吃不吃,你喝不喝,你洋活著當(dāng)革命派呀?你,你也想偉大呀!
石圣姣感到是秀才遇到兵,不想跟一個家庭婦女再分辯,惱惱地:跟你這樣人講不清!說罷轉(zhuǎn)身奮然而去。一息,聽到對面西屋重重地關(guān)門聲響,石圣姣回到自己的房間。
石圣賢憤憤地:這個二丫頭真是給她臉了,爸,我說你不用再慣著她了。
石干地顯然無奈地嘆了口氣。
石圣賢:真是家里家外不省心。
石圣武抬起頭,心情沉沉地:五叔,這金--還能采呀?
石干地:你說呢?
石圣武:家里外頭這個樣子,我看還是先等等吧。
石干地:你也認(rèn)為采金是走資本主義?
石圣武:我當(dāng)然還沒蠢到這個程度,我是覺得自己的閨女說什么都可以不管,可公社有人把矛頭指向你,這不能不考慮。
石干地:你擔(dān)心了?
石圣賢:爸,圣武哥說的是,這采金本來是為全大隊,可有人也說三道四地,何苦啊!
石干地聽后不禁笑了:我說過,這采金上可支援國家建設(shè),下可改變咱大隊貧困落后面貌。我石干地真心為公,問心無愧。啥叫前仆后繼,流血犧牲,你們也沒少看電影聽廣播。不敢說刀架在脖子上不回頭,不就是可能被打成走資本派,不就是游街示眾,甚至?xí)着E飭幔恐灰沙鼋饋恚胰J(rèn)了!
石圣賢:爸--
石圣武:五叔--
石干地:你們不用擔(dān)心,沒什么大不了的!
石圣武:這金還要采?
石干地堅定地:要采。不說別的,不采也對不起高店大隊今天慷慨無私支援我們一箱炸藥的情意。圣武,你明天帶人照常上山!
石圣武:五叔,我聽你的。如果采金真采出事來,我陪你去游街,去蹲牛棚。
石圣賢:爸--她眼濕聲咽,不知說啥好了
石干地:圣賢,別說了,爸知道你的心意,不用擔(dān)心。我累了,你們回去吧。
石圣賢抹了一下眼睛,遲疑著。
石干地面帶笑容地:放心,沒事的。走吧!
石圣賢無奈地隨石圣武退出房門。
黑黑的夜,黑黑的天空。
(18).清早,逃兒游蕩到村外,又游蕩回來。大概是餓著肚子,顯得無精打采,形疲懶散,有一句無一句地嘮叨了。忽然瞥見小園提著布兜迎面走來,她兩眼盯住布兜,迎上去。
小園手里拎著的是一條毛巾兜著一個半大碗,碗里是不滿一碗餃子。小園看見桃兒,早已警惕地將碗兜抱到胸前,躲閃著與桃兒快步而過。
桃兒已從縫隙中瞥見了碗中之物,轉(zhuǎn)身從身后一把扯住小園,一手去奪碗兜,不想沒抓正,一碗水餃扯翻在地。桃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幾乎是一口一個地?fù)炱鹜炖锶?/p>
小園大哭大罵:“臭爛桃兒,臭爛桃兒,嗚”----她急忙撿起摔破的大碗,跟桃兒掙搶地上的餃子。
地上只剩幾個摔偏粘滿泥土的了,桃兒又吃噎住,她挺身捶胸,兩眼卻盯住小園手里的碗,一幅貪婪兇相。
小園察覺了,趕緊起身要逃,桃兒又一把搶過大碗,不顧粘有泥土,邊走邊一口一個地把碗中的幾個餃子吃下,把碗丟給哇哇大哭的小園。
小園坐地哭慘了。
桃兒已經(jīng)跑遠(yuǎn)。
聞聲走出來亓嫂:小園,咋地了?
小園:給老干頭爺爺?shù)娘溩樱甲屘覂簱尦粤耍瑔?---
亓嫂扶起小園:別哭,小園別哭----這個爛貨,這個挨千刀的!
小園媽石圣賢趕來,老遠(yuǎn)見小園哭,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嚴(yán)厲地:小園,咋回事?
小園凄凄地:餃子,都讓桃兒搶吃了。
石圣賢甩手給了女兒一巴掌,恨恨地:你個廢物!
亓嫂趕緊止住石圣賢還要打的手,道:怨不得孩子,你呀,要怨,怨我晚出來一步,沒能夠解圍。
尤嫂也趕來了:是啊,怨不得我們小園,她哪是那個爛貨的對手啊!
石圣賢懊悔不已:“怨我,怨我不親自送去。我爸好不容易從高店弄來點面,可要還老干頭的愿了,這----這可咋好!”
尤嫂勸解道:圣賢妹子,你也別這樣,我看哪,誰也不愿,只愿老干頭命苦命薄吧。
亓嫂:這個爛貨,真是造孽。
尤嫂把兩個摔爛、粘滿泥土的餃子小心撿起,道:用水洗洗,還能讓老干頭嘗上一口呢。
幾個無奈地急急向前走去。而走去方向的遠(yuǎn)處,卻傳來隱約的哭聲。
(19) 村子里靜悄悄的。四嬸走出家門,她走走停停,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到石干地門口不遠(yuǎn)處,好一陣遲疑,還是抬腳走去門口。突然,斜里傳來一聲大叫:“站住!”
四嬸聞聲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木樁般地愣在那里。
隨著吼聲,石圣姣快步走到跟前,嚴(yán)厲地:你來干啥?
四嬸回身,慌恐地:啊,是圣姣侄女,這是你爸讓縫好的衣服,我送來了。說著遞舉過一件洗凈發(fā)白疊卷著的舊藍(lán)褂子。
石圣姣特別不滿地:誰是你的侄女,你該清楚自己是啥身份,以后別隨便到我家來!說著一把奪過衣服,憤然走進(jìn)院內(nèi)。
四嬸聞言像挨了一悶棍,喏喏連聲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