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童年--饑餓的夾皮溝
在我童年的記憶深湖里,那是夢幻般的多彩世界,也是充滿饑餓的苦澀世界,更是充滿友愛陽光的溫暖世界。我的童年,是在上個世紀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饑荒年代里熬過來的,每每回首那段童年歲月時光,終日饑腸轆轆、食不裹腹的饑餓感覺,竟象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幾個月后,年輕的母親便抱著我,牽著哥哥,離開故鄉(xiāng)--冀東的小山村,從關(guān)里來到關(guān)外,象關(guān)里許多人那樣,走上了闖關(guān)東之路,來到了父親工作的單位--長白山密林深處的夾皮溝金礦。
夾皮溝,那是一條幽深、迂曲、狹窄而又神奇的山谷,是一條被莽莽密林擁裹著的山谷,一座有著一百多年開采歷史的老礦區(qū),一條令人神往的致富金溝。金燦燦的黃金,給這條山谷,帶來了輝煌與無窮的魅力!
幾年后,當我剛剛開始懵懂記事的時候,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童年視野,竟是極度饑餓的灰色世界。饑餓似頭張開血盆大口的兇猛怪獸,貪婪兇殘地吞噬、撕咬著礦區(qū)內(nèi)每一個鮮活的生命!
依稀記得,當時我家住在礦區(qū)里一個叫做寶戲臺的地方。那是一面坡度稍緩的山坡上,密密地建起的一排排簡易磚瓦房,每家都是狹窄的不到二十平米的一個房間,中間一道薄墻,隔出里外兩間,外間是狹小廚房,里間是住人的房間,有一面很大的火炕,幾乎占去了整個房間三分之二的面積,可以睡六、七個人。
饑餓的降臨,好像是突然發(fā)生的,先是每人每月糧食定量指標下調(diào),后來又繼續(xù)下調(diào),平均每人每天幾兩,好像是四到六兩左右,物價持續(xù)飛漲的厲害,大白菜、大蘿卜曾一路飆升到十元、十五一斤的價位。糧食、豬肉雖然近乎天價,但基本上是有價無貨。人們只能眼巴巴的盼著糧食局,每月限量供應(yīng)的那點糧食。那年月,用塊進口英格、羅馬手表,走運的話,能換上幾斤糧食,或幾個饅頭,并非天方夜譚,不是啥新鮮事。當饑餓真正危機到人的生存極限時,人們才真正意識到生命的可貴,體悟到生命的真正價值,生命無價!在危急關(guān)頭,一個饅頭會使一個生命得以延續(xù)。世上任何財富珠寶,在擁有者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時刻,都會黯然失色,失去原本應(yīng)有的商用與社會價值。
饑餓的日子,數(shù)冬季最難熬,到處是皚皚白雪覆蓋的銀色世界,沒有任何野菜、野果可供采摘充饑。但饑餓使人的智商發(fā)揮到極致,人們首先想到了剝樹皮來充饑,惟有樹皮不受季節(jié)氣候的影響,一年四季,可供人們隨時剝?nèi) T诒姸嗟臉淦ぶ校藗兪紫葥湎蛄擞軜洌梢怨钩漯囆Ч詈玫臉淦ぃ孟穹怯軜淦つ獢?shù)了。人們走進森林里,砍倒一顆顆大大小小的榆樹,用力剝下包裹在樹干上的那一層厚皮,再仔細將最外面那層粗糙褐色老皮刮掉,專門取用那層白里透黃的柔韌內(nèi)皮,將其切剁成塊,烘干或晾干,磨成細粉后,再摻上些苞米面、野菜、白菜幫,就可以做成窩頭或貼餅子,吃起來,口感除了有較重的木質(zhì)氣味外,比較粘滑。在整個漫長的冬季,礦區(qū)里只有少數(shù)有獵槍的漢字們,會鉆進密林深處,去打些山雞、野兔、狍子回來開葷解饞,令人們羨慕不已。糧食局開始供應(yīng)代食餅干了,不知是用麥糠還是苞米骨頭做的,硬梆梆的,咬上一口,粗糙得極難下咽,不想再咬第二口。誰家若是弄到榨油廠出來的當作飼料的副產(chǎn)品--一塊磨盤大的豆餅,高興驚喜得簡直象今天人們中了500萬彩票大獎似的。
當春天姍姍來臨,大地山巒開始泛出嫩綠時,饑餓的人們,迫不及待地撲向礦區(qū)周圍的山林原野,擼榆錢、榆樹葉;采挖曲麻菜、山菠菜、山芹菜,灰灰菜、山蔥山蒜,掰刺碼芽等等任何可以充饑的東西;待熬到夏秋季節(jié),可以鉆進大山密林里去,采摘山杏、圓棗、榛子、山核桃、山葡萄、松子、山丁子、山里紅、山姑娘等野果,放開肚量大吃起來,還會撿些榛磨、松磨、草磨、凍磨、木耳等各種蘑菇回家煮著吃。但是,好景不長,很快,礦區(qū)附近山野里可以吃的野菜野果,被饑餓的人們采挖光了,植物生長的速度,遠遠趕不上人們旺盛的食欲需求。人們要跑越來越遠的路,才能采挖到可以果腹充饑的野菜野果。
饑餓的人群里,有些人因饑餓或吃野菜、野果,開始渾身浮腫,有的甚至腹大如鼓,特別是那些吃過一種類似小米粒狀野生蔓狀植物的種籽后,更加便秘浮腫的厲害;開始有人相繼倒下了,每隔幾天,站在我家門前,就會看見對面山坡的大道上,有牛車、馬車、排字車拉著一具具慘白的棺材,默默走進密林深處的墓地。當時,最先倒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鮮活的生命,竟如此的脆弱渺小,不堪一擊。不久,雪上加霜,肺結(jié)核病菌又開始在礦區(qū)里橫行肆瘧,吞噬著原本就已饑餓贏弱的饑民們。
記得那年春天,我和一名叫小童孩的小伙伴出去玩耍,跑到當年日本鬼子修建的花園里去折杏花。花園建在一座山崗上,有水泥修筑的甬路、臺階、露天浴池等,還有一些杏樹。我倆跑到一株杏花盛開的樹下,仰臉看去,發(fā)現(xiàn)樹丫上橫放著一布包,我好奇地爬上樹,掀開布包一角,露出一張已經(jīng)風(fēng)干紫黑的嬰兒尸臉。我媽呀一聲驚叫,趕緊從樹上溜下來,拉著小童孩一口氣跑回家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小伙伴們都不敢再去那個花園玩耍,有時偶爾路過,也是遠遠地拿眼瞄瞄那棵令人恐懼的杏樹。
饑餓肆瘧的礦區(qū),社會治安每況愈下。偷盜、溜門撬鎖,甚至搶劫,每每發(fā)生,人們提心吊膽,象捂住奇珍異寶似地,緊緊捂住自己家中那點糧食,每頓飯用多少糧,都要精打細算,有的家庭甚至做飯用糧時,都要用稱子來稱量一下。盜賊們的目標簡單明確,都是那些可以充饑的食物。鄰居小林子的爺爺,為躲饑荒從城里來到了小林子家,帶來一包裝精美的糖果,小林子娘每天給小林子一塊糖,小林子時常向我和小童孩炫耀顯擺,讓我和小童孩倆人特羨慕特眼饞。有一天,小林子家進了賊,那賊趁小林子爺爺午睡時,溜進廚房,拎走了家里僅有的半口袋玉米面,小林子娘聞訊跑回家,拍著腿大哭:天啊,到月底還有二十來天呢,讓俺家咋過啊!小林子爺爺沒過多久,就餓得病倒了,走起路來直打晃,半個月后,在一天夜里他竟悄悄懸梁自盡了。一天夜里,我們家的倉房門也被賊給撬開了,十分萬幸的是母親將半袋茄子干豆角干窩瓜干,藏壓在一大堆劈柴下,沒有被賊發(fā)現(xiàn),躲過了一劫。次日,母親將那些菜干和家里僅有的二十來斤糧食,都鎖進了里屋家中僅有的那只大木箱中。一天半夜,竟有人啪啪猛拍房門,詐稱上夜班的父親下班回來,敲了一會門,見屋里人沒有上當,便惡狠狠地現(xiàn)出原形,低聲吼道:識相點,把能吃的趕緊扔出來!屋里,我們娘仨抖成一團,默默堅持著。那賊又撞了幾下門,沒裝開,掃興地離開,又去敲打鄰居家的房門了。
饑餓使人贏弱,將人一步步推向死亡,使人變態(tài),使人瘋狂,也使人開始尋找對付饑荒的方法。小童孩的爺爺,聯(lián)絡(luò)我們?nèi)遥诰嗟V區(qū)不遠的荒山坡上開墾出一大塊菜地,開春時候,栽上了土豆。沒成想,已經(jīng)被切成小塊、當做種子埋進土里的土豆塊莖,在一天夜里,竟被人挖走了整整兩壟。童爺爺帶領(lǐng)我們幾家,在菜地旁搭起馬架窩棚,幾家輪流值夜看守。每天晚上,窩棚前總是燃燒著一堆篝火,或掛著一盞礦燈。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圍在童爺爺周圍,纏著老人,讓他給我們講些放山采挖人參、或采挖狗頭金的故事。幾個月后,風(fēng)調(diào)雨順,還真收獲了不少土豆,我們家分到了一大堆土豆,母親忙著將土豆切成片,曬成干,留作熬冬。
在那饑餓的年代,也有快樂的回憶,每到炎熱的夏季,我們幾個小伙伴,都會時常跑進一條極深的老礦洞里,刨些精瑩剔透的冰塊回來,美美地啃著。記的有年冬天,童爺爺領(lǐng)著小童孩和我,去逛街,童爺爺掏錢為我倆買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白菜湯,那清澈湯面上竟漂游著幾滴油花,碗底有幾縷用老白菜幫子切成的菜絲,那湯,真叫好喝美味,我還是第一次喝到如此味道鮮美的高湯。
直到有一天,母親對我說:別再到處瘋跑了,你都八歲了,明天送你上學(xué)去!